第十一章 英雄（下）

　　洪衷的确算得上“英雄”，迷宫任务的每一次出行，都意味着极大的危险，而他带领的精英队已经在危机重重的【旧世界】探索了数次。
　　每一次都取得了不菲的收获。
　　而这一次任务结束。
　　牯堡要塞却对他采取了强制的“看守措施”。
　　对于调查军团二队而言，这是无法理解，并且不能容忍的事情，双方曾爆发过冲突。
　　一共十八位白蜥调查队的超凡者，站在病房之前。
　　袁元双手按刀，身上散发出阵阵强大的超凡气息……
　　这股气息，给顾慎带来了威胁之意。
　　顾慎眉心的“竖瞳”隐约跳跃起来，因为斗战金箍的压制，并没有完全睁开，只是睁开轻微一线，在近距离感应到了对方大概的实力范围之后，炽火方才重新安定下来。
　　这应该是一位四阶段超凡者。
　　身材极其高大的邹海，缓缓站了出来。
　　他的声音不再柔和。
　　“林霖大人已经和你们的队长谈过了……等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了，没有异样，你们随时可以把人带走。”
　　邹海也散发出了他的超凡气息。
　　只不过，与袁元不同。
　　他的气息扩散开来，将身后的士兵笼罩在内。
　　两位四阶超凡者的力量，在空气之中无形对撞，隐约形成了“领域”！
　　顾慎默默后退一步。
　　这是北洲内部阵营之间的碰撞了……他可不想沾染，只不过调查军团与要塞之间的关系，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和谐？
　　“北洲的几位大将，各自掌握一方军团的最高权力……除了女皇陛下的旨意，理论上来说，他们不用理会其他任何人的意志。”
　　褚灵也通过顾慎的“第一视角”，旁观这一幕。
　　她一边静赏着这出好戏，一边解读：“而调查军团是一个特殊存在，调查军团的军团长目前还没有晋升成为‘大将’。”
　　“调查军团的军团长……难道不是白蜥大将么？”
　　顾慎有些困惑。
　　眼前的袁元，佩戴白蜥肩章，已经是二队副队长了。
　　“调查军团的军团长是一个女人，档案完全保密，负责统率整座要塞正翼侧翼的调查任务，整个联邦都不清楚她的信息，只知道她是一位智将。”
　　褚灵轻声说道：“北洲完全隐藏了她的身份，这似乎是女皇的意思，而由于这个特殊的安排，调查军团的内部力量，不得不从锈骨，白蜥，银狐……这三位大将的麾下来进行补充。”
　　“所以……调查军团的精锐超凡者，有许多是从那三位大将的部队中抽调而来。”
　　顾慎隐约明白了。
　　调查军团，北洲最危险的军团，没有之一。
　　这里每年都要折损大部分的超凡者，死伤在巨壁之外……正因如此，这只军团的超凡者召集力，逐年下降，每一次的调查任务也必须要细致规划。
　　有了三大将做后盾，才能有底气离开巨壁。
　　“嗯……正是因为军团长没有晋升‘大将’的缘故，即便是由她主导掌控的精英队，也无法佩戴‘特质肩章’，这几只王牌队伍都佩戴着自己出身的军团肩章。”
　　所以……袁元肩头佩戴着白蜥！
　　这是出身于白蜥大将麾下的超凡者！
　　“那么，他们听谁命令？”
　　“进入调查军团，自然是受军团长之令……只不过他们曾出身大将麾下，若是大将直接下达命令，他们也无法拒绝。但那位军团长似乎与三位大将达成了协议，目前的调查军团，并没有出现命令相悖这种事情。”
　　褚灵顿了顿，又道：“而北洲边境的要塞，又与军团有所不同。”
　　“在正翼边境坐落的每一个要塞据点，都有自主独立的决定权，只需要接受女皇的领导，这实在是一条太过漫长的战线……仅凭三位大将的力量，并不能将边境全部覆盖。这条要塞的领导者们，权力构成就要复杂很多了，据【深海】数据库的记载，北洲要塞的权力者们，有中央城的皇族，四大公爵，以及皇位更替前战绩煊赫的驻守旧部。”
　　“林霖……这个姓，能够驻守牯堡……”
　　顾慎在心底默默开口。
　　有很大概率，就是所谓的中央城皇族。
　　他从落地那一刻就看出来了，林霖准将有非常强大的底气，他似乎都连【使徒】的面子都不需要给。
　　这里是牯堡，正翼拱点最突出的地界！
　　任何看似不起眼的小危机，都可能会放大，成为一场灾难！
　　林霖的确需要拥有这种“权力”，毕竟这座意义重大的咽喉要塞，随时可能面临“秩序崩塌”的突发情况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两股超凡之力，在空中对撞。
　　就当这两股力量，即将形成“领域”之时。
　　“准将大人！”
　　一道低呼声音响起……人群纷纷退开。
　　林霖面无表情，从人群的后方走了出来，他轻轻伸出手掌，示意麾下士兵们退后。
　　而这个轻松无比的动作……
　　掀动了虚空之中的力量！
　　“嘶啦”一声——
　　极轻的一道裂空声音响起！
　　手按双刀的袁元，神情微变，他那已经凝聚成型的刀域，瞬间破开了一道口子，而下一刻，前方的男人身上似乎涌出了汹涌的巨浪，如大海一般。
　　袁元瞳孔收缩。
　　他望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年轻驻守者，这其实是他与林霖的第一次碰面……牯堡要塞的林霖准将，这个档案神秘的年轻人，名声在外，震动北洲。
　　这几年，驻守牯堡，晋升速度飞快的林霖，已经用实力征服了大部分的调查军团超凡者，只不过总有人并不服气。
　　袁元就是其中之一。
　　他一直想来牯堡看看，这个传闻中三十岁都不到的“年轻人”，当真有资格坐上要塞驻守者的位置么？
　　现在……他见到了！
　　仅仅是一挥手，就撕碎了他的“领域”？！
　　袁元下意识拔出双刀，他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磅礴的精神力如海浪般汹涌而来，仿佛要将自己按压到跪服为之，才肯罢休。
　　而这一刻他的反应不是后退，而是前进。
　　这是每一位战士烙在骨子里的血性本能！
　　狭路相逢，拔刀者胜！
　　宁战死，毋跪伏！
　　“轰！”
　　这一刻，邹海神情陡然变了。
　　那张原先就凶神恶煞的面容，瞬间变得更加狰狞。
　　竟然敢对准将大人拔刀？！
　　他那巨大的身躯，刚刚准备移动，一缕细微的电弧炸响，林霖伸手做了个轻按的动作，邹海的身躯便被按在原地。
　　邹海怔住……这是林霖大人的意思，让他站在原地，无需行动。
　　大人这是要……亲自出手！
　　“嗖”的一声。
　　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远，两座领域破碎的那一刻，袁元的身躯化为一抹弧光，两把长刀出鞘的声音极其粗糙，犹如江水般浩荡，他脚尖点地之后，直接一刀斩向了林霖。
　　两抹刀势极其骇人。
　　如大江披挂。
　　直斩林霖双肩！
　　林霖抬起了头，自始至终他的脚步速度都很慢，从人群中不温不火地走出，走至邹海的身后，再走到袁元的面前……这一刻他停住了脚步。
　　双刀裹挟着刚猛的罡气，在他双肩炸开。
　　距离极近的顾慎屏息观看这一幕，炽火睁开了一缕极小的缝隙，滴溜溜转着……
　　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间。
　　林霖那并不高大的身躯，炸开成了一团模糊虚影，他站定在原地，一步未挪，风起风落，那两道锁定气息的恐怖刀势完全劈空。
　　一击轻盈的向上膝撞。
　　“砰！”
　　袁元倒飞而出，后背撞在天花板上，咳出一大口鲜血。
　　他完全没有看清林霖的动作，更没有明白对方是怎么躲开自己那一刀的……
　　但这一切，顾慎都看清楚了。
　　“是【完闪】……非常熟练的【完闪】……”
　　顾慎眉心的竖瞳缓缓合拢。
　　他对林霖的实力有了新的认知。
　　这个档案神秘的年轻准将，个人实力相当强大，这应该是一位体术方面与宋慈不相上下的近战高手。
　　不愧是牯堡要塞的驻守者。
　　林霖……完全有实力胜任这个位置。
　　那位调查军团的二队副队长，已经参悟出了自己的领域，然而在林霖手上，连一招都撑不下来。
　　不是袁元弱。
　　而是林霖太强。
　　“咚”的一声，袁元坠在地上，他神情苍白，身后有好几位调查军团的同袍要上前搀扶，都被他伸手拒绝，这位二队副队长艰难呼吸了一口气，扶着墙壁站起身子，他擦了擦唇角的血迹。
　　袁元深呼吸了几次。
　　他捂着小腹……这里的痛感已经消散地差不多了。
　　他知道，这是林霖手下留情的结果，刚刚那一击膝撞，只是小小给个教训，否则自己可能会砸碎这层楼板，被打得嵌入二楼。
　　“敢对我拔刀，勇气可嘉。”
　　林霖看着重新站起身子的男人，平静开口，给予了鼓励，道：“不过，你的实力差了太远，如果面对的是真正的敌人，你不会有站起来的机会。”
　　袁元咬了咬牙。
　　“准将麾下，不管结局如何，至少……我们不会抛弃战友，更不会如此对待远征归来的英雄！”
　　他望向被封印物锁起来的房间。
　　枯槁般的男人，病恹恹躺在其中。
　　“……英雄。”
　　林霖平静道：“他是么？”
　　袁元怔了怔，额头青筋鼓起。
　　他猛地伸手捶墙，高声质问道：“我与洪衷是多年的战友，一起在调查军团出生入死，他带回了‘绿洲’的消息，这样的人，难道不配算是英雄么？”
　　“那副影像，调查军团的所有人都看过了！”
　　“一个精神衰弱到极点的男人，在奉献了全部鲜血之后，还要被锁在要塞中，接受‘精神鉴定’……这算是什么狗屁规矩……”
　　袁元声音嘶哑，道：“他的状态，真的还能接受鉴定么？”
　　一片沉默。
　　调查军团的十八位超凡者，披着雪白麻袍，默默看着对面近百位的牯堡士兵。
　　双方都沉默了。
　　洪衷的事情，整座北洲边境都知晓了，不仅仅是调查军团的二队。
　　所有人，北洲要塞，中央城贵族，以及三位大将……北洲土壤上的所有超凡者，都在关注着这个事件的最新进程，等待着“绿洲”的消息。
　　而这个案卷不算机密，每一个超凡者，都能看到“洪衷”的精神状态。
　　这是一个燃尽一切的人。
　　从目前案卷所展示的一切线索来看……他的确是英雄。
　　实至名归。
　　于是在了解“迷宫任务”之后，北洲中央城有人对军方的做法表示了不满，也有人在深水区论坛上发帖抗议，原先这些舆论浪潮本不算什么，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愈演愈烈，已经形成了不小的压力。
　　这个归来者的精神太差，不适合开展鉴定，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静待。
　　于是就只能这么拖下去，形成了如此反复的恶性循环。
　　“说完了么？”
　　林霖轻声说道：“说完了的话，就请自便吧。”
　　袁元陷入了沉默。
　　其实在动身之前，他就猜到了，这就是自己一行人能在牯堡得到的唯一答复。
　　那些随行的调查军团超凡者们，被带离此地。
　　而袁元则是被邹海带着来到了隔壁的观察间，邹副官的声音不再像先前那么冷厉，而是重新恢复了温和：“等一等吧……等鉴定结果出来，你们随时可以带人离开。”
　　袁元低垂眼帘，不发一言。
　　另外一边。
　　牯堡要塞的精神超凡者，已经就位……精神鉴定，其实不需要多么强大的技艺，这就是一门精神系超凡者都能掌握的术法。
　　这门术法最大的特点，就是需要消耗双方的精神。
　　这也导致了，精神鉴定者的水准，必须要高于被鉴定者……否则鉴定结果，没有意义。
　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，状态差到了极点。
　　他的意识很是飘散。
　　仿佛一个游离在梦境中的迷途之人。
　　清醒与梦幻，已经不受控制。
　　在床榻一旁的治疗封印物，不断散发着辉光，负责鉴定的精神系超凡者安静等待着，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。
　　现在所需要做的是……等待洪衷睁开双眼。
　　然后催眠，一同入梦。
　　测量生命体征的仪器，平稳跳动着曲线，洪衷在封印物的辉光照拂下，缓缓清醒。
　　那位超凡者，向着观察间投去询问的目光。
　　林霖点头，算是下达了命令。
　　“精神鉴定测试……开始吧。”
　　洪衷睁开双眼的那一刻，意识一片混沌，他下意识在回忆着某件重要的事情……还不等他第三次汇报迷宫任务的成功喜讯，他便看到了一抹温暖的辉光。
　　那抹辉光，像是母亲的怀抱那般柔和。
　　在这一刻。
　　他那张即将变得急切的脸庞，缓缓变得柔和，面部肌肉也变得松弛。
　　他正在被催眠。
　　“这位精神系超凡者的手段很老道。”顾慎默默观察着，心声轻语：“这种入梦方式非常柔和……”
　　“但情况并不妙。”
　　褚灵平静道：“洪衷的生命体征产生了波动。”
　　仪器平稳的曲线，产生了波动。
　　看着仪器，那位精神系超凡者有些紧张。
　　虽然是最轻松的鉴定，但也是需要消耗一些精神力的……这种鉴定换谁来了都一样，但他总担心出现意外，直到看到观察间准将大人投来的赞许目光，才恢复镇定。
　　“你现在，处于温暖的海中，处于光明的怀抱，不要紧张，不要害怕，放轻松……”
　　蕴含着柔和精神的引导声音，在病房内绽放。
　　洪衷痛苦的神情，也缓缓变得柔和起来。
　　生命仪器恢复了平稳。
　　精神鉴定师松了口气，他柔声开口，“洪衷，你可以放开一切顾虑，说出自己的所见，所闻……你在迷宫三十八的任务中，遭遇了什么……”
　　这是北洲军方最关注的消息！
　　洪衷和那只精英队，到底遇到了什么？
　　“我……”
　　“我看见，漫天的光明，消融的冻雪，我看见……绿洲……”
　　这句话说出来的那一刻，袁元的眼神亮了起来。
　　在入梦情况下，绝不可能说谎……这便意味着，洪衷口中的“绿洲”并非杜撰！
　　“还有呢？”
　　精神鉴定师缓缓引导着。
　　“还有……”
　　洪衷怔了怔。
　　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，而且情绪也开始激动，道：“我还看见……他们……”
　　“他们？”
　　精神鉴定师柔声问道：“他们是谁……”
　　仪器的曲线开始波动。
　　“不太对。”
　　顾慎皱起眉头，档案上显示，这只精英队的全体精神都破碎，而洪衷回归之后，也出现了“假死”现象，这种能够瞒过生死簿的精神假死现象，一般不会导致生命体征变化，这也是牯堡坚持要做精神鉴定的原因，这几日洪衷的生命仪器，曲线一直平缓。
　　而这一次。
　　精神鉴定的过程中，洪衷的生命气息却出现了波动。
　　“老姚，源子……”
　　洪衷声音嘶哑，说出了“他们”的名字，这是精英队中队友的名字……
　　他的双眼变得湿润起来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。
　　“我……我……对不起他们……”
　　调查军团二队，迷宫任务精英队，一共六人，死亡五人。
　　只剩下他一个人回归。
　　这是一个幸存者的奇迹，却也是一段令人心痛的悲歌。
　　仪器的曲线开始波动，精神鉴定师有些着急了，他加快了语速，这次鉴定还有许多问题：“你是怎么完成回归的，队伍究竟碰到了什么……”
　　“滴滴！”
　　“滴滴滴！”
　　仪器发出了警报声音。
　　躺在床上的枯瘦男人，缓缓挪首，他侧躺着望向那位精神鉴定师。
　　洪衷双眼鼓了起来，犹如蛇瞳一般。
　　这个男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。
　　“我对不起他们。”
　　仪器上，那条在短短数秒内开始剧烈波动的生命曲线。
　　在这一刻，彻底归零。